一
“我没有弟弟。”苏哲一开始就这样说。而我们都知道他的弟弟是苏宇,安茄瞪大眼看着苏哲。
苏宇似乎也不承认苏哲是他的哥哥。他甚至不承认任何人是他的家人。我们七个站在他家屋顶上看葛宁装配机器的时候他才刚满五岁,但他那倔强、冷漠的神情仿佛已经在他脸上呆了好几十年。他几乎从不开口。
“他是个怪人,五岁的怪人。”慕果有一次对我们说。那时我们站在空地上,远远地可以看见苏哲家的屋顶,苏宇那瘦小的脑袋正在上面晃动。
“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喜欢爬屋顶去。”慕果说。
在我们装配机器的那几年里,我们最自由的玩耍空间其实还是那些老式的、彼此连成一气的屋顶。谁也不会去关心自己的屋顶上住着什么鸟,长着什么草。而那些地方久而久之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他们一小群一小群地占据各处屋顶平台,在上面划分地界,成立各自的工会和政府。有些孩子还把泥土运到屋顶上,建造花园和假想的堡垒。
我们七个却对此深恶痛绝,因为害怕他们会拆毁我们的机器,还因为害怕他们放肆的行为引来大人的觉察,他们一旦了解到我们的计划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我们担心我们因此失去这架了不起的实验品和这了不起的屋顶实验基地。
但我们看来是过虑了。其他孩子根本不愿走进我们的屋顶,一方面是因为那架鸟状物可怖的外形,它在阳光中发出金属光泽的面庞足以吓住一些蓄意侵占我们基地的孩子,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苏宇。
二
苏宇在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已经是出名的疯子了。据说他总在书包里藏着一把可折叠的水果刀,脸色阴沉。他瘦弱、双眼轻微斗鸡,这一方面使他形象不佳,一方面却给他平添几分凶恶的模样。
苏哲从来不管他,甚至很少跟他说话。这也难怪,谁要和苏宇说上两句话就会明白和一根木头说话也比跟他说话好受些。苏哲和苏宇几乎一样古怪,但这两兄弟却依然形同陌路。
苏宇在那年以后养成了爬屋顶的习惯。没有人让他负责看守我们的屋顶,他却自动自觉地担起了这个责任。
每天晚饭后他都要摇摇晃晃地从一根竖在他家门口的电线杆上爬到他家二楼的一个木头支架上,然后再从支架沿着屋檐转一圈,从另一家的屋檐上爬上屋顶,再通过一个他自己架起来的,没有任何安全性可言的空中通道上到他家的屋顶。不像我们都是直接从苏哲房间的排水管爬上去的。据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保密起见,好不让家里人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他对那架机器简直着了迷,每天总要在上面泡上几个小时,直到他家里人发现他不在房间里时才顺着排水管下到苏哲的房间里去。苏哲对此十分不满,因为他每次总要跳上窗台,而窗台上早就趴上了一只大黑猫。
“看着点那猫!”他忿忿地说。这也是他们两兄弟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尽管苏哲养着那只身形可怕的大黑猫,他们家的老鼠活动依然猖獗。据苏哲说,那些老鼠因为害怕那只猫而纷纷在屋顶上做了窝。我们不禁为我们的机器担心。
“如果它们在那只鸟里面住下了会怎样呢?”有一天我到葛宁家去,出于关心,我问道,“老鼠不会弄坏那部机器吗?”
葛宁似乎心事重重,但他几乎没在这个问题上停留过。“放心,有苏宇呢。”他立即回答道。
葛宁对苏宇的信心很快被证实了。苏宇从发现屋顶上出现第一只老鼠起就一直在准备他的灭鼠计划。后来我们发现他在屋顶上设置了不计其数的陷阱。一开始是普通的捕鼠机关,用强力弹簧安装的夹子,后来苏宇开始用削尖的竹杆做机关。
他在屋顶上布下了无数的连环弩,每天夜里总有几只老鼠倒毙在屋顶,脑门贯着长长的箭杆。也正是由于苏宇的精心设计,附近的孩子都不敢上我们的屋顶,他们都知道在屋顶上为他们和老鼠准备下的是什么。
苏宇在设置机关方面几乎和葛宁一样是天才。那几年他围绕他家的屋顶造下了许多通道、机关,为了方便他在屋顶和房间之间的走动和逃匿的需要。那些时候,我们眺望屋顶时,注意的已不仅仅是葛宁那了不起的机器了——苏宇的天才使我们的屋顶真正成为了一个可怕的基地。
三
但事情最终不能如我们所料。孩子们在屋顶上的行动终于惊动了那些大人。于是我们无一例外地被警告,不许我们再上屋顶玩。同时每一间屋顶都受到了最严密的搜查,大人们一面留心孩子们可能在屋顶上的杂物堆里藏匿着什么,一面为他们其实最不关心的屋顶遭受的破坏破口大骂。而我们隐隐担心的却是我们了不起的屋顶基地。
我们的屋顶自然也逃不过搜查。搜查是由苏宇的爸爸执行的。这老酒鬼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苏宇在屋檐下架设的逃匿通道。
“这群小混蛋在我们家干了什么?”他很恼火。接下来的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他往屋顶上艰难地踏出第一步,就踩中了一个捕鼠机关,顿时屋顶上只听到飕飕的声音,苏宇他爸腿上中了两箭,想必很痛,立时咆哮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谁做的陷阱!”
苏哲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我干的。”
苏宇他爸转过身,正好看见苏宇从隔壁的屋顶上跳过来。
“那就是你这小子!我说这些日子你老不在屋里干啥呢?你姥姥的欠揍不是!”他瘸着脚跳起来,伸手去捉苏宇。但苏宇见机极快,一个虎跳就从一条通道里消失了。
“我把这些东西全拆了,看你怎么下来!”他爸说。
“不下来就不下来。”苏宇很难得地回了一句。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不自然,也许还略带兴奋。这时已经是傍晚,那只机器大鸟在夜幕下古怪而显眼,仿佛早在屋顶上放置了好些年。很幸运地,我们引以为荣的机器居然逃过了搜查,在那天过后晚些时候仍然屹立在屋顶上。
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这一堆杂物一样的东西。也许是他们不了解它的重要性,也许是它太过神秘,自己保全了自己。总之,我们第二天发现它的阴影一如既往地投在屋顶上。
而苏宇则不折不扣地履行着自己的诺言。第二天一天他没有下过屋顶。他在所有的屋顶上游荡,早上和正午的阳光在他身边懒洋洋地暖着。苏宇也没闲着,他用不知被谁丢在屋顶上的破竹竿做了个钓竿,就用它在屋顶上钓经过的男孩子头上的帽子,然后用帽子来向他们勒索早餐和晚饭。
葛宁那天和平常一样,骑着他的旧单车在街上晃悠。他才十一岁,那架26寸的男装车在他**尤显惊险,随时像被踩散架一样。那天因为葛宁出来早,带了几个面包捎在车篮前面。而苏宇的钓竿正好从面前掠过,葛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早餐飞上屋顶去了。
“苏宇!有种你给我下来!”葛宁有点不忿,朝着天空挥动拳头,全然不顾苏宇为保全我们计划做出的牺牲。而苏宇则神情落寞地在屋顶上吃起他的午饭,身边是一堆被人砸烂的木头碎片。那是苏宇屋顶基地的最后残骸。
苏宇在屋顶上坚持了三天。直到最后一天,他爸无可奈何地叫他下来。
“我没法管你。”他懊恼地说,“你给我下来。明天回学校去。”
我在地下看见苏宇仰起脸,似乎很留恋地望了望周围。我知道那里视野一定非常开阔,人像鸟儿一样自由。我们占据着这无数个屋顶、无数个平台,上面有人一样的白鸽和羽毛一样的野草。
“换了我也许不下来了。”我对我妹妹说。
“回家去。”我妹妹说,似乎老在惦记着家里的什么似的。她真有点古怪了。
但苏宇还是下来了,少有地露出笑容。苏哲望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到那只猫身上,仿佛从屋顶上下来的不是他的兄弟,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
古怪的是苏宇,他爬下来,突然冲着那张猫脸大叫了一声:“喵!”
猫脸还是无动于衷,但苏哲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苏宇摇了摇头,神秘地笑了笑。他什么也不说。他也变得古怪了。
四
从那以后我和安茄偷偷跑上我们的屋顶几次,我们惊奇地发现,上面多了好多东西。苏宇一定也回来过,他在屋顶上重新安置了机关。这次还加上了一个简陋的厨房,一些用来取暖的烂棉花,一个藏匿起来的儿童望远镜。还有火的痕迹,一些用鸟骨砌起来的拼图。
更惊人的是,在那只大鸟的正下方摆着一把真正的弓,是用小刀仔细削成的,有威力巨大的弦和两根带金属尖的箭矢,尖头向外,正对任何可能从排水管爬上来的人,仿佛它的制造者随时准备着要和破坏者性命相搏。我想起了苏宇书包里的小刀,我知道他后来经常在深夜里来过。
这是他一个人的家。他警惕着,他沉浸着。
我还记得这些东西,后来在苏宇死后好几年,我们都不敢再次爬上来,直到那张弓矢都已经腐烂,经不起磨损,我才在一个月夜悄悄爬上来。这时一个孩子在屋顶上生存过的全部痕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些没人理睬的鸟粪和草渣。这世上的事就那么容易被变化掉,被遗忘掉,就这么回事。
我想,苏宇那时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空洞和无力。我想,后来他在那只大鸟身边度过的夜晚,他一定预见到了自己的处境。他一直在消瘦,离开了屋顶他是一蹶不振。我想,他一定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那时我已经在读五年级,慕果已经离开。而苏宇的沉默和凶恶的相貌也随着他的消瘦变得更令人厌恶。有好几次上课时间我看见他从学校离开,我猜想他是回到他的屋顶,那里他斗殴的青紫和血迹都将变得微不足道,比起自由来说,那算什么?我天真地想。
有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安茄来找我,她扎起了漂亮的小辫,却仍然一脸沮丧。
“苏宇可能要出事。”她说。“他从学校里逃走了。”
“不会吧?”我根本不相信。安茄喃喃地说那是她的预感,她真的很沮丧。
“我们去找他。”我说。我压根不相信他会出事。
我们走到我们的屋顶下面,安茄突然紧紧地拽住我,她的声音有点颤抖:“昨晚我梦到一个影子。它怪。好像是苏宇想跟我说什么,我想他说的是:‘我要死了’。”
“你那是乱七八糟的白日梦。”我说。
这时我忽然听见一声尖啸,好像有沉重的物件从楼上坠下来,接着“啪”地一声,有些什么东西溅到我身上来。
安茄毛骨悚然地大叫了一声,我有点心情恍惚,回转身去。那个瘦瘦的身影卧在地上。
是苏宇。他从楼上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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